许渊冲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主动提起黄少政质疑其中诗英译成就一事,“他说我把中国一千所外语院校的英文教授全部骗到,以致骗到中国电视台,骗到国际译联!”“把天下人都说成笨蛋啊,一个人怎么可以骗得所有人?
许渊冲住在北京大学畅春园的70平米单元房。每天,他准时收看中央四台的《海峡两岸》《中国新闻》《今日关注》,“看得可认真。”他的妻子照君说。接着他将工作到夜里三点,晚间骑车到颐和园,当休息;早上八九点起床,做完西南联大时期学的那套马约翰操,便开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雷打不动,一天一页,最近刚翻完第十三本。
1939年翻译林徽因诗《别丢掉》算许渊冲翻译生涯的开端。1980年代后,他进入高产期,从《诗经》《楚辞》译到明清作品,翻译理论逐渐成形:《翻译的艺术》(1984)阐释了“三美论(音美、形美、意美)”“优势论”,《中诗英韵探胜》(1992)用自己的译论对比分析中外译作,1999年《译学要敢为天下先》一文回顾了严复、鲁迅、郭沫若、林语堂、朱光潜、傅雷、钱钟书等人的译论,总结出“美化之艺术,创优似竞赛”的十字理论。
老师钱钟书称他的译诗“带着音韵和节奏的镣铐跳舞,灵活自如,令人惊奇”;顾毓琇评价他“历代诗词曲译成英文,且能押韵自然,功力过人,实为有史以来第一”。
2014年,许渊冲获得国际译联“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之后,他陆续参加《朗读者》等节目,获得更高的关注度,也变得“忙一点,累一点”,他说。“我累”——照君接话,“这一切的一切,秘书、通讯员、保姆,都我一个人当。”最夸张的一天,她接过16个媒体来电。
中央十台来拍了许渊冲的传记片;BBC最近也每周来家里一次,从早到晚,拍摄许渊冲日常生活。去年,山西大同大学成立了许渊冲翻译与比较文化研究院,今年初举办了首届“许渊冲翻译大赛”。11月即将到来的西南联大80周年庆,他也受邀参加。
最近,许渊冲的规律生活被打断。
学者黄少政(退休前为青海师范大学副教授)七八月在网上连发长文,以激烈言辞质疑许渊冲的中诗英译成就。黄少政称,他从三十多年前就开始关注许渊冲译作,九十年代还慕名登门过,但讨教体验不太好:“他家里一个小书架上都是自己的书,我想,他不需要读别人的书吗?”今年,他写了一本《中国翻译十批判》,探讨中国翻译界十个名人,其中许的部分主要关注英文写作,“他(许渊冲)的句法和词法的复杂性都太低了,理论上是‘中介语’,不及格的英文。写完文章我顺便看了他译的几首诗,非常巧,正好是译陶渊明,其中有一个人是‘罗兰’,我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译唐诗的外国人。后来追查出来,方重先生出过翻译陶渊明的诗集,罗兰是他求学时的英文名。他们的诗一对比就吓一跳,一行一行地抄,只是最后换一个字。后来我查他的重版书,又把翻译做了改动。”
迄今为止,他已发表四篇“阶段性打假成果”,共约七万字,指向许的英语水平“不够格”,词法、句法简单;译诗“破韵破句破体”;有抄袭前人弗莱彻、方重等人之嫌。“许译凭押韵译唐诗走红就是一个国际笑话。这个上世纪初小心翼翼试译《毛泽东诗词》的中诗英译门口的陌生人,终于在他年届九旬时凭着押住尾韵就敢译中诗,并获得国际译联的‘北极光’大奖,完成了向无视英诗传统格律,连抄袭带三破(破韵破句破体式)的野蛮人的华丽蜕变。”黄少政在文中写道。
“你去查一下外国亚马逊网,他的书没有一本在售。他的英文非常垃圾的,就是有几个金句把别人都骗了。我希望国外汉学家能够介入,很容易断定他的水平。”黄少政在电话采访里说,文章发布后,有不少人私下对他表示支持,但他“不能说得太多”。
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助理研究员叶丽贤曾仔细阅读过不下百首许渊冲的英语译诗,并将之与其他国内外知名译者译作比照,“无可否认的是,前人的译作是许先生在执笔翻译时常会借助和化用的资源。我的总体印象是,他的译作可能并不总是最出色的,却也绝不是佳作中最平庸的。他在国外知名度更高的是他的翻译实践。有一些百科全书称他是中国国内目前尚存于世的最出色的古典文学译者,这么说倒也不夸张。”
“押住尾韵就敢译中诗”在叶丽贤看来属不当之论。他认为,黄少政指出许译诗中的大量低级语法错误都是许为了迁就押韵或保证每行诗的音节数所导致的“破格”现象,并不代表他不知道相关语法点,或者在写英文文章时也会犯这类错误。“许先生的译诗集曾在企鹅出版社出版过,如果他译出来的只是押了韵的打油诗,这家出版过大量经典文学版本的公司大概是不会选择许先生的译本的。”
“他的英语写作水平在国内应该算是顶尖的,但我认为他确实在‘破格’使用英语这一块,过于大胆了些。与其它一些欧洲语言(如意大利语)相比,英语词尾变化比较多,也就是说,很多词是找不到太多以同样音节结尾的词的。如果在翻译古典诗词时过于坚持中文原诗的押韵模式,就可能导致以韵害意的问题。许先生翻译的诗词常被人指摘的就是这一点。”叶丽贤说。
叶表示,他和周围一些从事文学翻译的学者都关注了黄少政的批评。“大家的看法不尽相同,不过有一点大家还是认同的:黄少政的文章过于主观武断,有例证,但不充分,未达到学术文章的基本严谨要求,不足为信。但他的文章还是有一个积极效果,就是提醒广大读者,切莫盲目崇拜大师的封号,让我们在读他们作品时,多点独立的判断。”
黄少政表示,他可能11月份到北京,到北大学术委员会投诉,检举材料已经准备好。“我是独立翻译学者,独立承担责任。以前有人和他(许渊冲)商榷译法,我是第一个上来说,你抄袭了,你的问题性质不同了。”
许渊冲和妻子照君都不上网,前不久才由学生告知此事。观察者网7月的报道《黄少政:许渊冲诸多诗为抄袭之作》以及黄少政的原文《许渊冲如何抄袭中诗英译的名家弗莱彻,韦利和方重?》被打印出来,现在放在他工作的房间。谈话间,照君连连摇头,“许先生是有名的风骨纯真,”她竖起大拇指,“有名的狂人啊,宁愿死也不会抄人家的!别人值得我抄吗?(黄少政)拿这种话伤人家。我真是十分不了解这个人,也太差劲了!为他生气太划不来了,甚至值不得跟他对阵。我们跟方重关系很好的;我儿子也是上外[ 方重曾在上海外国语学院(现上海外国语大学)任职] 毕业。”
许渊冲接受采访时亦主动提起此事,“从没有这样批评的,说我抄袭、英文蹩脚,常识都没有了!这太坏了!他说我把中国一千所外语院校的英文教授全部骗到,以致骗到中国电视台,骗到国际译联!”采访中许渊冲反复提起这些“骗”,“把天下人都说成笨蛋啊,一个人怎么可以骗得所有人?”他说得有些激动,然后笑了,“也有点气的。”
作为译者,许渊冲自觉担负传播中国文化的使命。今年9月1日,央视节目《开学第一课》上,他向台下的孩子们介绍翻译的“三美”,最后说:“希望大家共同努力,使我们中国文化在全世界发展。”在他家,他翻出自己的文章《文学翻译与中国文化梦》给我看。文章里,他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就是要实现“中国文化梦”。对文学翻译工作者而言,“一方面要把外国优秀的文学作品译成中文,另一方面又要把中国优秀的文学作品译成外文,使中国文化走向世界,使世界文化更加光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