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有几十个译本司空见惯,而现当代文学作品的译者,通常只能拿千字不足百元的稿酬。
“文学翻译质量一代不如一代?”“文学翻译稿酬太低?”6月8日,由上海翻译家协会和上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联合主办的“再登巴别塔——文学翻译的现状与未来”专题研讨会上,60余位翻译家、评论家济济一堂,对于社会上这两种普遍声音的辨析成为会上讨论的焦点。
文学翻译评论应对推动评价体系发展有所建树
文学翻译质量真的每况愈下了吗?这个时代为何少有傅雷式的优美译文?上海翻译家协会常务理事、上海译文出版社文学编辑室主任黄昱宁对此并不认同,在她看来,衡量文学翻译质量缺少客观、全面、与时俱进的评价体系,是造成读者这一刻板印象的主要原因。“近两年来,翻译问题唯一一次进入大众视野的就是冯唐《飞鸟集》译本,但这次讨论造成的结果只是我每天收到无数个电话要求重译《飞鸟集》,对于真正翻译评论的推动,价值几乎为零。”黄昱宁认为,时下的翻译评论对于具体作品的分析往往缺乏专业性,少数有见地的专业评论往往被耸人听闻的言论所淹没。即使是优秀的专业评论,大多还是停留在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层面,缺少提炼、思考的过程,无法上升到不断完善评价体系的层面。翻译理论长期困在象牙塔中,与译者、媒体、读者等都有一定距离,缺少深入浅出转化的文体和平台,以至于近年偶尔出现的大众层面的翻译讨论,仍然停留在相当浅的层次。
翻译评论的困境一方面在于,随着大众外语水平的提高,谁都可以就此发表看法,“翻译评论”和一般“文学评论”的界线越来越模糊模糊,另一方面,真正愿意花时间投入翻译评论的又是少数。“做翻译评论,意味着要花费两倍时间读原文和译文,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上海翻译家协会理事、上海外国语大学高翻学院副院长吴刚说,专业评论的缺席和以偏概全、充满语言暴力的网络差评,例如动辄便说“看了一页就看不下去”,让文学翻译难以得到真正有深度的探讨和鉴别,“信达雅”的标准如何理解,随着文学的发展,更是歧义丛生。
在黄昱宁看来,滞后的文学观普及工作,构成了评判标准的另一重干扰因素。“世界文学潮流的嬗变,对我们衡量好译本的标准,一直在提出新的审美要求,但我们的普遍欣赏水准与这种要求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脱节。读者对现在的译本提出批评时,往往会提到,如今译者的中文造诣远不如过去,译文读来常有生涩之感,‘文采’阙如。问题是,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所面对的原文,和林纾或傅雷时代所面对的原文,本身就发生了巨大变化。”黄昱宁提出,现当代文学更跳跃更抽象,更重视文字所携带的意象和信息,而有意避开那些已成定式的华美程式。这要求译者对现当代文学的特点有更强的领悟能力,相应地,人们对译作的评价标准也应有适当改变。“比如说,几年前在微博上几乎全民参与的乔布斯情书翻译,就有很多耐人寻味之处:这是一封极简单的由近乎纯口语的文字写成的信,但很多网民激赏的、认为‘文采斐然’的译文都是合辙押韵、辞藻华丽的东西。经常能听到大部分读者对于译本最高评价是‘流畅’,相应地,对于不喜欢的译本,一般最常见的指责就是‘不流畅、疙疙瘩瘩’、‘读不懂’或‘毫无美感’。这里的情况相当复杂,但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文学普及教育,滞后于现当代文学的发展。”
今天文学翻译面对的对象和读者已与过去大不相同,信达雅的标准,尤其是“雅”字,如今该怎么理解?在读者对欧式词汇和语法的宽容度越来越大的今天,“信”和“达”又该制定怎样的新标准?每天都在诞生的新词应该以怎样的标准和速度引入翻译才合适?在互联网轻易就能提供简单检索的今天,在中外文化交流日益频繁的今天,有没有必要削减原先简单的说明性注解,扩大阐释性注解的比例?在人工智能开始介入创意写作、翻译的时代,各种翻译软件层出不穷,新一代文学译者如何看待这种全新形势,如何在懂得使用最新工具的同时发挥人工智能替代不了的独特价值?在与会者看来,优秀、成熟的文学翻译评论应对推动评价体系发展有所建树,在文学不断发展的今天,对于以上问题的讨论,还远没有答案。
比起低稿酬,更令人担忧的是复译与首译的失衡
“从上世纪80年代至今,工资涨了100倍,文学翻译稿酬只多5倍。过去,翻译家能凭借翻译过上体面生活,如今,很少人能够仅凭翻译过活。”上海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汪涌豪为文学翻译的低稿酬打抱不平。稿酬,确是译者们直面的又一个关键性问题。“除了‘翻译质量是否每况愈下’之外,我经常被问到的另一个敏感问题是‘文学译者的稿酬是否过低’,‘稿酬低是不是造成翻译质量下降的最主要原因’。”黄昱宁说,与实用类笔译或口译相比,文学笔译的稿酬水准平均线确实比较低,“但我们也应看到,文学笔译的稿酬是出版社支付的,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译者稿酬最终取决于成书后创造的市场价值。提高译者待遇,如果离开对这个前提的认知,那就无从谈起。书价低、外国文学阅读门槛较高等,都是造成这类图书市场价值偏低的原因。”
作为出版业和翻译界的双栖者,比之“稿酬过低”,黄昱宁更担心的是,稿酬背后的市场导向与舆论环境可能导致复译与首译的严重失衡。“通常情况下,公版书的利润率远远高于版权书,而操作难度则远远低于后者。市场上扎堆出版的通常是销量有保证的世界名著,它们往往已经有大量现成译本,复译可以借鉴前人,难度大大降低,译者承受的压力也远不如首译本大,得到的美誉度反而常常高于首译本。世界名著被重印的可能性也远远大于很多现当代作品,这使得译者在复译本上得到的收益有可能大大高于首译本。”
打开图书电商网站,人们可以找到几十个版本的《小王子》,而某些高额支付译者稿酬或版税的案例,也都发生在公版书领域。“这些早已被重复翻译多次、除了商业价值外别无意义的复译,因为出版社没有其他成本,往往开得起优厚条件的合同给译者,而大部分版权书都是知名度且有待积累的现当代作品,承担这些任务的译者难度高风险大,但出版社却没有更多成本可以支付给译者。”翻译与市场的这种倒挂形成了一个怪圈:世界名著有几十个译本司空见惯,而现当代文学作品的译者——承担这些的往往是中青年译者,通常只能拿千字不足百元的稿酬。让翻译和出版界人士担忧的是,长此以往,本来就极为有限的译者资源大量流入复译大潮,公版书重复出版现象愈演愈烈,现当代作品的翻译质量则进一步下降。翻译文学的表面繁荣之下,隐藏着不合理的结构——有文化积累价值但市场前景黯淡的现当代纯文学翻译作品,生存空间不容乐观。